华夏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地图的概念,《墨子·地图篇》中就有文字描述过地图。汉代也有过绘制地图的高峰时期,尤其是在汉武帝的年代,只不过在汉代,以及往后相当长的封建王朝之中,华夏对于地图的绘制,始终介于图像描绘和山水画之间。
和正儿八经的实用性地图相比,完全是两个赛道。
现如今悬挂在后堂之中的,自然是斐潜所带来的新地图,虽然依旧不如后世专业地图详尽准确,但是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汉代的地图了。
华夏老祖宗很牛逼,但是后来的人更牛逼。
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人可以绝人之路。
自由心证,春秋断狱。
潜规则,原则上。
标准。
这很重要。
执行标准,同样也重要。
而华夏最喜欢的,就是『没有标准』。
尤其是上位者,更是喜欢朝令夕改,正所谓口出天宪是也,
斐潜当然也可以当一回这样独断专行的人,表示说谁当掌教就去当掌教,说谁不行就是不行,可是斐潜不愿意这样,他宁愿在青龙寺的大庭广众之下,给出理由,设定标准,做出决定。
这当然要比一纸任命要繁琐,也可能会有更多的问题,但是斐潜依旧决定要这样做。
『主公。』荀攸看见青铜朱雀灯在斐潜身上投下了振翅阴影,恍若给斐潜插上了翅膀一般,即将振翅而高飞,
荀攸不敢再看,连忙将头低下。
『公达,坐。』
斐潜走回桌案前坐下,翻看起荀攸送上来的名单。
从上往下,从左往右。
斐潜微微摇头,将手中的名册放下。
荀攸也没有选出什么合适的人来……
斐潜想要的掌教人选,大概是属于底层的人,至少不能超过寒门的阶层,否则很难得和底层的民众做相互的沟通。
即便是在后世,宗教里面的管理阶层也太高高在上了。世袭或是半世袭的职位,导致这些宗教的管理阶层已经忘记了民间究竟有多少人痛苦的活着,他们只是计算着香火的多寡,甚至变身为剥削阶级,不仅没有给民众带来精神上的抚慰,反而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如果青牛道人能坐得住,或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掌教人选。
『此等之辈……可愿披发跣足为庶民疗疮否?』斐潜将桌案上的名册推了推,问道。
荀攸思索了片刻,低头应答道,『一时或可,难一世也。』
『嗯。』斐潜点头说道,『青牛道长太兴七年,汉中有疫,教山民用艾草熏屋防瘴,又遇泥牛翻滚,率领子弟掘尸诵经,安抚民心,解除苦厄……此等之辈,可愿行之否?』
窗外惊雷骤起,雨打芭蕉声里,荀攸再次摇头说道:『名册之人,居道场之中尚可,若是翻山越岭,穷乡僻壤苦修善行,怕是难也。主公之意,是让青牛道长掌教?』
斐潜皱眉,『是,也不是。』
在荀攸有些疑惑的目光里,斐潜缓缓的说道,『五方上帝,既要出世,又要入世。掌教之人,需要明晓万丈红尘之苦,也要有俯视众生轮回之喜……青牛道长,若是再过十年,积攒功德,自然是掌教不二人选……如今,却不好将其召回……持九节杖,行千里路,去时了然无牵挂,归时足底血纵横……此乃五方上帝得传天下之妙也,岂可以案牍劳阻之?』
『……』荀攸默然。
这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吧?
甚至比遴选官吏还要复杂。
不过么,若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掌教空悬?
斐潜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手指,『惊鸿道人,果真是和金元休之子苟合了?』
相比较青牛道人来说,惊鸿道人显然没有太多的民间声誉,又不愿意像是青牛道人一样吃得了苦,去云游苦修,自然容易想要走捷径。
荀攸点头说道:『据有闻司上报,惊鸿借口采买朱砂,在西市与金氏子会面。』
斐潜点了点头,『那就待他明日自寻死路吧。』
……
……
龙首塬,青龙寺。
山门外惊鸿的道冠微微颤动,身上的五方上帝八卦道袍,使得他在人群当中分外的显眼。
他抬头盯着『青龙寺』隶书匾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有些发呆。
他捏着袖子里面的七星玉佩,其实内心当中也是有些犹豫。
一步走错,或许就是步步错。
如果当初没有贪心想要多点钱财,或许现在……
但是现在呢?
这一步,又应该如何?
猛然间,他在人群当中看到了『杨郎君』的笑脸,一晃而过,心中便是一悸,再定睛去看的时候,又找不到了。
围拢在他身边的人,叽叽喳喳,纷扰不休,大多数都以为他即将继任五方上帝的掌教,多少也有上前混个脸熟的意思,却将他的视线遮挡得有些零散……
回头?
回不了头啊!
当惊鸿立在青龙寺门牌之前,回想起当年他的所作所为,他终于明白,即便是这二十年来,终日念经打醮,焚香斋戒,依旧没能擦净骨子里的寒门腥气。
『仙长请。』
青龙寺的小吏笑嘻嘻的前来,引出一条道来,让惊鸿道人往前。
『无量天尊!』
惊鸿下意识的回应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了那小吏在身侧露出的玉佩上。
那错金带钩的款式,之前在『杨郎君』身上,也同样看到过……
『你……』
惊鸿道人目光一凝。
小吏笑嘻嘻,『仙长这边请……莫要让骠骑大将军久等了……』
惊鸿道长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抬步而上。
细雨纷飞,泼洒在他头顶的道冠上,不多时就使得他的道冠斑驳起来,宛如有血渗出。
……
……
青龙寺大殿之中,铜炉里面,青烟萦绕。
斐潜袖手立在大殿一侧的屏风之处。
当年郑玄撰写的十二正经的目录,以及批注,依旧墨迹深沉。
俱往矣……
斐潜现在也渐渐要面临着人才更替换代的问题了。
惊鸿转过回廊之时,就望见了斐潜的身影,藏在袖子里面的手,不由得紧紧的掐在七星玉佩上。
他想起金玮说过的话,『只要引得骠骑大将军当众失仪,自然就是亵渎天道,掌教一职也就由不得他定了!届时大可以愤而挂冠,而必然得天下之称颂!』
袁绍之后,谁记得还那个人也挂节东门了?
那么如果真的一切顺利,就算是他不能在关中之处当掌教,也可以在山东之处得名利!
左右都是不亏的。
也许。
青龙寺的屋檐梁柱在雨中蒸腾着轻烟薄雾,惊鸿的道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走进了大殿,低头向骠骑大将军斐潜行礼,身上玄色道袍袖口金线,隐隐泛着冷光。
斐潜看着惊鸿道人,语气平稳的说了一声免礼,便是让人请惊鸿道人一旁入座。
斐潜往前走了几步,在高台上,环视一圈,朗声而道:
『某有闻,天垂象,圣人则之,地载物,仁者效焉。夫掌五方之教者,非止步虚蹑斗之辈,当怀燮理阴阳之志。昔管仲射钩,非悖主也,顺天命而拯黎元;百里饭牛,非辱身也,怀经纬以待明时。今观教宗之选,敢效臧文仲祭爰居之诫,陈葵藿倾阳之诚。』
斐潜此言一出,顿时众人皆惊。
惊鸿听了,心中便是漏了一拍,不由得瞪圆了眼,看向了斐潜。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标准当然也是这个标准,但是华夏封建官场之中,什么时候才开始大谈道理和标准呢?当然是不准备让某个人当上去的时候,就会谈了。
否则,想要让某个人升官,便多半量身定做一套标准出来,在程序上没有问题,但是实际上呢?
当然,这玩意也不是华夏独有,后世米帝也学得很是精通。
官僚么,上下两张口。
惊鸿暗中咬牙,脸颊的肌肉隐隐约约在跳动着。
而在高台之上,斐潜依旧在陈述着……
『神农百草而药天下,轩皇铸鼎而定九州。五方上帝立极,非欲享太牢之祀,实悯下民稼穡之艰。昔宁戚扣角,桓公知其能相牛;傅说举夯,武丁悟其可调鼎。是故明堂圭臬,不在璇玑玉衡之巧,而在辨菽麦、知饥寒之实。』
惊鸿听着,心也渐渐往下沉。
大殿内外的人,也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其实斐潜公布说要遴选掌教,大多数的普通人依旧以为是斐潜想要为了碟醋包一顿饺子,毕竟这是大汉多少年的习惯了,更何况是五方上帝掌教这样的身份?
再加上有不少人还知道斐潜在五方上帝教内还挂着一个名字老长的真人身份呢,这要是谁当了掌教,斐潜这个真人是按照骠骑的职位来论,还是在教内的高低来论啊?
所以即便是斐潜宣布说是要遴选,但是完全就没有人报名,毕竟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否则平白过去当一分母,然后被人除个干净,是闲的蛋疼或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不过凑热闹么,倒也喜闻乐见,结果还真的现场吃瓜了!
顿时瓜田里面就是一顿的叽叽喳喳咔嚓咔嚓……
惊鸿虽然依旧端坐,可是忍不住这血就往上涌动。他设想过许多的情况,甚至都准备好了对于五方上帝教义阐述,还准备了和其他的『竞争者』进行辩论,但是他没想到斐潜一上来就给定了基调,甚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但是惊鸿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
『今有修道者,鹤氅虽洁,不履陇亩之泥;丹经虽玄,未闻耒耜之重。夸冲举于云阁,效宋人刻楮;矜符箓于斋坛,类叶公好龙。昔子产毁乡校,而仲尼讥其不仁;今若使窃天书者主祭,岂非令天帝蒙羞,焉为百姓之福?』
『夫掌教之任,当如弦高犒师,虽商旅亦怀社稷;仿晏婴使楚,纵侏儒不堕国威。昔西门沉巫,漳水始清;文翁化蜀,石室乃兴。戴星出入于阡陌,沐雨咨询于耆老,使黄冠知穑事艰难,青词含黍稷芬芳。』
『若夫季子挂剑,空悬徐君之墓;卞和泣玉,宁碎荆山之璞。与其使珷玞充明堂之器,曷若留白虹贯紫微之座?昔齐桓弃竖刁,霸业乃成;勾践诛伯嚭,凶门始破。今五方教宗之位,宁效问鼎之重,不可还珠之愚!』
『正所谓,北斗斟浆兮南斗量沙,上帝闵下兮雨露均加。孰怀蓼虫之志兮甘宿荼芥?唯耕烟钓霞者兮可盟龟蛇!』
斐潜言毕,众人皆静,旋即目光投向了惊鸿道人之处。
惊鸿身躯微微颤抖,脸色也是青红交替。
青龙寺大殿之前,柏木藻井的屋檐滴着雨水,稀稀落落有声。
惊鸿道人低头看着身上的太极图案,就觉得那阴阳二鱼似乎游动旋转起来,就要脱离他身上而去。他忽然想起师父左慈临终之时,竟然没有叫他,也没有任何言语物品托付给他,而是给了那个愚笨的道童……
为什么?
难道五方道场里面的事务,就不重要了?
难道他替生病的左慈处理那些教内事务,也是错的?
他缓缓的抬头,盯着高台上的斐潜。
凭什么?
自己二十年苦读道经,如今竟然被一朝否决?!
那他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的意义何在?
惊鸿看着斐潜,斐潜也看着惊鸿道人。
斐潜虽然说得也算是直白,但是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也是给了惊鸿道人最后一个机会。
最后一个机会。
惊鸿道人只要愿意表态,按照斐潜方才所说的『五方上帝掌教标准』去修正自己,改正言行,之后也愿意配合指证金玮等人,那么斐潜就会给惊鸿一个机会,至少是一个缓冲的余地,让惊鸿道人即便是当不了掌教,但是一个左慈弟子的身份还是依旧会有的……
只可惜啊,人么,见到五十块和一百块在地上,只有小孩才会选择。
『先师临终之日……』惊鸿道人缓缓抬头,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那日紫微垣摇摇欲坠,天市垣却亮得妖异!此乃荧惑守心之像!』
『荧惑守心』四字一出,大殿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这玩意么,听起来自然是高大上,而且和天象相关,属于神秘系的范畴,自然和所谓行政民生什么不相干了,一定要说有联系,也定然是执政者的问题……
比如天子,又比如是骠骑大将军。
斐潜看着惊鸿道人,微微叹息。
人啊,都是如此。
人活得久了,总是会见识一些事情,华夏千年来的经验证明,大多数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而且不少是见了棺材依旧不落泪的……
『道经有云,「天失阴阳则乱其道,人失尊卑则乱其政」……』惊鸿道人见斐潜没吭声,便是越发觉得自己有理起来,声音也是越来越大,将二十年吟诵道经的功底尽显无疑,不仅声音大,而且吐字清晰,远近皆闻,『昔年武王伐纣,太公授《阴符》而定鼎。今骠骑欲代天择教宗,可曾得授天命?』
『哗……』大殿内外顿时一片哗然,连带着殿外风雷鼓起,雨落渐密都没能盖得过去。
吃瓜群众表示左手刚拿了骠骑的表示惊鸿不够格的瓜还没啃完,眼瞅着惊鸿道人又扔出了一个骠骑不够资格评定教宗的瓜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往哪个瓜下口好。
『敢问骠骑,』惊鸿突然高举玉柄麈尾,斜斜指向东方,『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今将军坐拥雍凉,可曾赴许朝觐天子?』
斐潜眼睛微微一眯。
大殿之内众人也顿时一惊。
『轰隆隆……』
春雷滚过,大殿檐角铜铃被惊雷震得乱响。
大殿之外乌云翻滚,大殿内顿时昏暗起来。
『来人!掌灯!』坐在一旁的荀攸呼喊侍从上前点燃青铜树灯,接着机会轻声对着斐潜说出『王者法天』四字。
斐潜微微点头,但是目光却透过了大殿,望向了远方。
他知道荀攸是什么意思,用所谓『王者法天』来对付惊鸿的责问。
王者效仿天象,以『日、月、星辰』立三公九卿的官职,将天道规律具象化为国家制度,是大汉的惯例,也是百姓的认知。
可是斐潜不愿意这么简单的,继续按照所谓的大汉惯例继续下去……
青龙寺所在的龙首塬,经过大汉上百年的砍伐,树木已然不多了,而在青龙寺的建设过程当中,斐潜让人在青龙寺周边种下了不少的桑树,如今已经是大多数都成活了,而且长势还不错。
是百姓不知道龙首塬这里有桑树了,所以他们不来砍伐?
显然不是。
一方面斐潜让人种植的是桑树,不是什么观赏的树种,桑树越多,就可以让百姓在闲暇的时候养蚕,另外一方面是斐潜推广了煤炭和煤炉的使用,使得百姓在冬天对于木材的需求下降了一些。所以尽管斐潜没有下令禁止什么在龙首塬砍伐桑树,但是百姓自然就守住了龙首塬这一片的新桑林。
大汉的百姓愚蠢么?
确实。
因为没开明智之前,大汉的百姓就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一点地方,知道一点事情,再远一些就根本不了解,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二三十里地过。
可是他们不是傻子!
蒙住眼,能蒙多久,堵住嘴,能堵多久?
若是在朝堂之上,倒也罢了,毕竟距离民间疾苦太过遥远,很多人穿上了长衫之后便是鄙视那些后来试图穿长衫的,以至于搞出的言论丝毫不接地气也是可以理解,就像是在发福利和涨工资之间,选择了放贷款一样,人人都可以是行走的五十万。
可是这五方上帝教是要活在民间的……
总不能像是封建王朝的统治者那样,只需要自己活这一辈子,然后谁管那死后洪水滔天?
斐潜忽然笑了笑,转头问惊鸿,『道长可曾读过《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