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峰尖北岸,江畔一处渡口,依旧灯火灿烂,闹声不绝,人来人往。

不少舟船停泊江畔,除了货船、客船外,也有酒楼歌肆的画舫轻舟。

双峰尖渡口位于城外的缘故,不像城里的浔阳渡那般,伴随宵禁,夜里封闭。

双峰尖渡口日夜都允许船只启停,久而久之,哪怕浔阳石窟已经停修,来往旅客与商家们,依旧围绕渡口,发展出了一处夜市。

来往的旅客,若是遇到浔阳城关门,都会在双峰尖渡口停留,歇脚吃饭。

酒楼商铺倒是开了一大片,夜里生意最好。

这番变化,也是燕六郎等江州大堂官员起初未曾想到的,纷纷下意识的佩服起了某位年轻刺史的深远前瞻。

子时,欧阳戎、胡夫一行人抵达双峰尖渡口。

坐下车骑,横穿夜市。

在日夜不息的码头门口,胡夫勒马,回首抱拳:

“欧阳刺史请留步。”

欧阳戎一袭青色儒衫,坐于马上,正四望左右的喧哗夜市。

浔阳大战后,他也来的少,来也是白天,虽有料到,但也未曾想到双峰尖渡口发展的这般快,已有模有样。

欧阳戎轻轻摇头:

“无妨,再送诸位一程。”

胡夫等人也没阻拦,他们的视线或多或少的落在怀抱碎花小包袱、亦步亦趋跟在欧阳戎后面的银发小娘身上。

络腮胡宦官收回目光,笑指左右夜市:

“欧阳刺史,没想到这渡口这么热闹,还是夜里,灯红酒绿不输浔阳坊江畔的酒楼一条街了,这也是刺史大人的规划吗?”

“确实……”

东张西望的元怀民,刚要点头附和,就感受到了身旁易千秋投来的目光,瞬间闭嘴。

胡夫啧啧称奇道:

“真是个夜里消遣的好去处啊,咱家本以为除了扬州这等繁华大城外,两京之外的地方州县,夜里大都无聊无趣,倒是孤陋寡闻了。”

欧阳戎未语。

他偏过头,望了一眼远处江中央。

一尊佛首正沉在江水间,仅仅露出头顶一小撮肉鬓。

遥遥望去,上面似有沙鸥夜栖。

易千秋、妙真、元怀民等人闻言,也和欧阳戎一样,视线不自觉的落在江中心沉落的佛首上面。

他们眼神都有些复杂。

有怅然,有落寞,也有感慨。

这处双峰尖渡口本是为了修建浔阳石窟和东林大佛而服务的,为它而生。

现今大佛崩碎,佛首沉江,石窟搁置。

作为陪衬的渡口,反而被民间百姓们聚拢起来,做起了商贸生意,绽放出别样的生机。

北岸渡口灯火璀璨,反倒衬的对面南岸的庞大石窟寂寥空荡起来。

对于胡夫的话。

欧阳戎默而不语。

众人不答。

胡夫察觉冷场,大致也意识到了什么,捂嘴咳嗽了两声。

俄顷,他打破沉默:

“官船在前面,随时能走,诸位饭否,叶小娘子呢?等上了船,脚离了陆,会在江上漂泊几旬,可就没有这么安稳吃饭的机会咯。”

胡夫朝叶薇睐玩笑说道。

除了第一时间摇头、习惯性蹭饭的元怀民外,众人皆点头。

元怀民见状,也迅速改为点头,大咧咧道:

“吃了吃了,胡中使客气了。”

胡夫倒是无所谓:

“行,咱家也不饿。”

他转头吩咐随行宫人:

“来人,去把行李物什搬上船,干粮清水什么的多备些,还有咱家买的几箱新鲜荔枝……”

船只准备之际,燕六郎返回。

他刚刚消失了会儿,此刻返回,大伙看见其身后跟随着一位紫金帔帛美妇人。

胡夫认识,是个姓裴的商妇人,好像是在欧阳良翰手下做事。

“公子,久等了,妾身刚忙完,下午又来了一伙外地僧侣……”

裴十三娘先朝欧阳戎屈膝行礼,一脸歉意。

欧阳戎摆摆手:

“无碍。”

裴十三娘转身,脸色恢复恬淡,朝后方随从们抬了抬下巴:

“来人,搬上船。”

胡夫等人偏头看去,发现美妇人身后跟随一伙壮丁,或背或搬几只大箱子。

胡夫奇问:

“欧阳刺史,这是何物?”

裴十三娘先迈一步,款款行礼,嫣笑:

“一点浔阳特产,大多是些风味吃食,还有些特色纸墨……中使与诸位大人路途辛苦,可聊以慰籍。

“薄礼一份,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胡夫看向欧阳戎。

欧阳戎瞧了眼裴十三娘。

倒也放心她不会弄一些不懂事的“特产”,应该真的只是特产。

他轻轻颔首:

“公公收下吧,一点心意。”

“好。”

胡夫没再迟疑,清脆的拍了下手。

身旁宫人迅速上前,把特产箱子一一搬上船去,都没检查。

胡夫对这位年轻刺史还是很信任的。

宫人来回搬箱之际,欧阳戎望了眼江水月白的景色,他朝叶薇睐询问道:

“酒呢?”

“在的。”

叶薇睐软糯应了声,在裴十三娘帮助下,低头打开食盒,从中捧出一盘酒水,端到了欧阳戎与胡夫等人面前。

裴十三娘上前,给欧阳戎和其他人都盛了一杯酒。

这一幕,令胡夫等人微微侧目。

只见儒衫青年清瘦孤立,身旁一大一小两位佳人,一个是风韵犹存,一个是小巧玲珑,都为他乖巧捧酒,礼貌待客。

书生配佳人,红袖添酒香,一向养眼。

胡夫、元怀民见之都有些艳羡。

欧阳戎端起酒杯,示意胡夫、易千秋、妙真等人。

他脸色郑重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下官有事缠身,无法远送,还望勿怪。”

胡夫笑语:

“岂会,欧阳刺史能夜送咱家,咱家已是受宠若惊,哪敢再多耽误欧阳刺史功夫,欧阳刺史日理万机,为民谋福祉,咱家可是知道轻重的。”

欧阳戎有些默然无言,只是一味的仰头饮酒。

胡夫也仰头饮尽,放下酒杯,抹了把嘴。

他目露回忆,问道:

“欧阳刺史可记得,咱们这是第几次送别了?”

欧阳戎点头:“三次。”

胡夫哈哈大笑:

“哈哈没错,说来,咱家与欧阳刺史真是有缘,初见时,您还是江州长史,初来浔阳,当时也是亲自送咱家到渡口。

“第二次见,督造大佛,您死不接诏,不幸被贬,成了江州司马……可那时候,咱家却不见您有多难过,反而笑口常开,反过来安慰起咱家,当时真是令咱家称奇。

“然后就是现在,算是第三回见,第三次送别,您已稳坐刺史之位,可这一次送别,倒是不见你有多开心,有些沉默寡言了。”

欧阳戎却轻笑了下说:

“公公记性真好,可送别一事,历来都没什么开心的说法,上一回其实也一样,只是没有显露罢了。”

“不不不,不只如此,咱家理解的,人呐,有时候越往上走,反而越是不开心,因为向上走,总要减轻负重,丢失一些什么,还很难找回了。”

胡夫说到此处,似是伤感,仰头豪饮了一杯。

酒壮人胆,不再顾及,他放声道:

“啰里吧嗦一大堆,咱家其实是想说,还是更喜欢当初渡口送别咱家的那位豁达乐观的江州司马欧阳良翰。”

易千秋、妙真都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欧阳戎。

胡夫摆摆手道:

“欧阳刺史,关于您的事,其实洛阳朝野和宫内不乏有一些嫉妒之人传出风言风语。

“说您这次没跟着浔阳王回京,是沽名钓誉,在刻意养望,光是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之名还不够,还想学古之名士,养足了清名,谋求最后一举入政事堂。

“甚至这次咱家带你奏折回去,这喧噪之音可能会重出,但是咱家却是知道,您是真的不愿入京,甚至连这一方大员之位,都弃之如敝屣,他们那些狗屁俗人,哪知君子之心。”

儒衫青年盯着豪气万千的胡夫,沉默了会儿,缓缓反问一句:

“那公公前几日还劝下官,不要递那份原奏章。”

“这不一样。”

胡夫摸了摸从未生长过的络腮胡下巴,有些狡猾的笑说:

“喜欢归喜欢,但人总归是要脚踏实地的,欧阳刺史是真国士,注定是要往上走的。但咱家也看得出来,欧阳刺史走的不开心。

“这代理的刺史职位,远没有江州司马的原职,更讨您喜欢。这一次见面,欧阳刺史的不开心估计就是与它有关了。

“所以,那封新改的奏折,咱家到现在临别,也不会问您要不要再改,算是怕您又反悔了,咱家不好回去和王爷、干爹她们交差。

“这奏折,已经算是一份最折中的方案,代理刺史的位置继续领着,也不妨碍欧阳刺史当一个闲散的江州司马,去养病散心一下。”

欧阳戎沉默了下,忽道:

“恩师、小师妹他们托公公来,看人真准。”

胡夫大大咧咧挥手,笑说:

“欧阳刺史能听进去就好,没想到咱家一个粗鄙之人的话,欧阳刺史这样的大才子也能听进去,甚是荣幸。”

欧阳戎眯着眸,饮了口酒:

“胡公公也非俗人。”

胡夫笑而不语。

他并没有说,其实这些劝诫欧阳戎的话,不只是谢令姜、谢旬教的,还有某位小公主殿下。

络腮胡宦官脑海闪过一幅画面,是那一日接旨出京前,被干爹顺伯带去的那座花园内,帘帐后方梅花状小公主的轮廓剪影。

安静片刻,欧阳戎转过头,叮嘱叶薇睐:

“好好跟着胡公公他们,路上不许调皮玩闹。”

叶薇睐低眉顺眼:“嗯。”

胡夫摆摆手:

“欧阳刺史放心,一定平安送到谢小娘子那边,咱们是送旨的队伍,都是顺路的事。”

人群后方安静站立许久的妙真突然开口:

“我也会看着,若是欧阳刺史信得过我的话。”

欧阳戎轻轻颔首。

胡夫郑重举杯一次:

“欧阳刺史,希望下次咱家还能来,再来一次,不是送别,是您跟着咱家一起走。”

欧阳戎笑了笑:“那就祝公公,所盼如愿。”

一旁的易千秋似是也有些伤感,瞪了眼偷偷喝酒的元怀民。

后者赶忙放下酒杯,重新盛了一杯,朝她示意敬酒。

“欧阳刺史,胡中使稍等,我有些话与堂兄说。”

易千秋礼貌说完,一把拽过元怀民,拉到一旁,去说悄悄话。

胡夫等人面面相觑。

欧阳戎倒是习以为常,转过头,伸手去帮叶薇睐提包袱。

小丫头摇头,紧抱包袱,目不转睛的盯着欧阳戎脸庞,似是要将他此刻样子认真记下来。

她伸手攥住欧阳戎青色儒衫的衣摆,心疼说:

“阿青制的这件,檀郎都穿旧了,她寄来的新衣,奴儿放在了床上,檀郎莫忘,换上新衣。”

“好。”

少顷,元怀民一脸愁容的返回,似是舍不得易千秋。

远处,江水浸着大佛和明月。

眼见时候不早,众人又举杯邀饮。

有宫人来通知,船已经准备就绪。

胡夫叹息:

“该走了。”

他言语之际,有一道悠扬乐声缓缓传来,仔细一听,是琵琶声。

琵琶悠扬,偏向哀调,缭绕渡口。

胡夫等人发现,年轻刺史忽然转头,目不转睛的望向琵琶声传来西侧江畔。

似是被这不知名琵琶声吸引。

胡夫一行人刚开始没听出这琵琶声有何特别,但倾听片刻后,本就是离愁别绪,被悠扬的琵琶声渲染,氛围愈发怅然若失了。

他们也停住了脚步。

与欧阳戎一样的,还有元怀民,他愣愣转头,下意识开口:

“俞老先生?”

元怀民问旁边欧阳戎:“良翰,是不是俞老先生的琵琶,你印象应该比我深。”

欧阳戎没回答他,一动不动。

元怀民不解,又细审了下琵琶声。

铿铿锵锵颇有点俞老先生的风味。

欧阳戎眉头皱起。

从始至终未曾答话。

他印象当然比元怀民深,老乐师虽然弹琴颇多,但却心喜琵琶,当初欧阳戎和容真时常陪他去浔阳楼,与歌姬舞女们探讨琵琶。

而且,欧阳戎听出来的东西比元怀民更多。

不仅仅是这琵琶指法像老乐师,连这首琵琶曲,都是老乐师的。

还是欧阳戎无比熟悉的一首。

七绝诗曲子的琵琶版!还是莲舟曲的那一段。

众人左右找寻,最后,目光落在了江畔一艘停靠的画舫,两盏红灯笼挂在檐上,画舫内隐隐有人影晃荡。

声响似是从中传来。

欧阳戎偏头,眼神凝视画舫。

渡口内外,琵琶声飘荡,时而凄厉时而昂扬。

本来要分别的众人,被欧阳戎带动,都停留原地,安静无言起来。

似是在等着曲散再走。

元怀民突然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画舫。

易千秋见状,伸手拉住他袖子:

“你去作何?”

元怀民抽出袖子,努嘴示意了下画舫:

“这曲调,是俞老先生的琵琶指法,我没记错。良翰,你不是一直在找俞老先生吗,他可能就在上面,我帮你问问去。”

欧阳戎闻言,从十三娘手中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大步走去。

众人见状,对视几眼,默契跟随。

江水浸月,主客忘归,一齐寻琵琶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