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轻车熟路的在监察院门口的早餐摊子上,买了两块金灿酥脆的油麻饼。

“小郎君,不用给银子,包括前面的账,那位小娘已经付过了,她还垫了一两碎银,说是只要你来吃,就从中扣去,若不再来了,就送俺们。”

欧阳戎动作顿了下,递铜板的手掌收了回去。

“哦,好。”

他面色如常的点头,转身走人。

走了没几步,在街角缓缓停步。

欧阳戎回首,看了眼早餐摊子。

没想到女史大人已付过了。

记得往日他和容真过来吃,都是先记着账,因为她总忘带钱,而欧阳戎又时常“囊中羞涩”。

每次都是等他发了月俸,再过来结账……

欧阳戎目光越过早餐摊子,落在摊子后方那座略显寂静的监察院上。

等妙真她们随胡夫走后,监察院算是空下来了,除了几位留驻女官。

看了会儿监察院的门,并不见某道冷冰冰宫装少女身影从中快步走出。

欧阳戎转身离去,沿着长街走向江州大堂。

她应该是在婶娘生辰礼那两日悄悄付的。

说起来,那会儿,二人还是“好同僚”的关系。

虽然亲自结账有些不太像女史大人身上从不带钱的风格,但又……很符合她性子。

相处时,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很多事,容真又总是会提前想,提前去做,默默去做,也不主动宣扬,也不告诉别人。

而欧阳戎答应过她的事情,她好像也是悄悄记在心里,平日里却和没事人一样,从不催促。

但是某人最后若是没做到,女史大人总会以“生不可理喻的闷气”、“顶着张欠钱脸”等形式提醒他。

欧阳戎突然想起,当初好像还答应过女史大人,以后若是升迁到了洛阳修文馆为官,在皇城应龙门那边,与她傍晚一起下值,可以夜游洛水,或去白马寺请香。

这事,容真心中肯定是记得的……

隔着油纸,新饼有些烫手。

欧阳戎回过神来,换着手拿它,一个人津津有味的啃吃起来,沿着长街走向江州大堂。

他一袭儒衫走在闹街上,身旁没有六郎等公装随从,除了俊脸日常吸引做生意的大婶大娘和逛街的小姐们游离的视线外,没有引起什么格外关注。

就和普通郎君一样。

但也是让街道两旁固定摊子的大娘们觉得比较熟悉的路人郎君了。

因为经常见他来监察院门口的早餐摊子买吃的。

偶尔身旁还跟着一位脸蛋漂亮却冷冰冰的矮个少女,似是监察院里的小女官……

这一来二去的,再加上这张大娘大婶最爱的清瘦脸庞,自然就熟悉了。

但她们和街上行人们见到欧阳戎的装扮,大多以为他是州学读书的监生,或是匡庐山内某座小书院的学生。

至于更多的细节,就再难看出了。

人之一世,都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熟悉的街角经常碰见,擦肩而过,记住了脸庞,却从未打过交道,到后来某一天,见不到了,不知去向,也始终不知底细。

大伙都在忙碌自己的事。

或许正如裴十三娘所言,男儿脸俊面白,确实难以将他“高看”,不令人浮想联翩就够不错了。

另外,浔阳城内,见过刺史欧阳良翰真容的人并不算很多。

并不是这位年轻刺史不够平易近人。

这个时代又没什么大荧幕啥的,哪怕有大场合能见到,大伙只能用肉眼去瞧。

若是上一次东林大佛庆功大典没有临时解散,而是照常进行,倒是能让不少浔阳百姓瞧清楚这位名震江州的年轻刺史尊容……

除此之外,对于这种大贵人大官人,在浔阳百姓间就只能是口口相传的相貌特征了。

欧阳良翰上任之初,倒是有不少从江州大堂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这位长官是个俊郎君。

但市井百姓们茶余饭后聊天时,除花痴小娘、懵懂少女外,大多当它有两三分夸大。

而且,但凡是有点排场的出行,欧阳戎大多是低调坐在马车内,很少去骑高头大马张扬过街。

但并不意味着他脱离了市井百姓。

饼香面香与鸡鸭臭味交融的长街上,欧阳戎咀嚼新鲜烙饼,默默前进。

每日东市的肉价、米价、盐价,还有西市布料价、金银价,他都了如指掌,比大多数浔阳百姓知道的全面。

像此刻这样,欧阳戎早上一有时间经过,都会逛一逛,或摊前停步,问一问。

“明府,您来了!今日有早。”

江州大堂,已有上早班的官员来回忙碌。

欧阳戎刚迈步进门,燕六郎就迎了上来。

燕六郎探头瞧了瞧欧阳戎背后,发现他是孤身一人,也没意外。

蓝衣捕头抱拳禀告:

“明府,李鱼、方抑武求见,他们说,是十三娘让他们来的,您吩咐过。”

“带去正堂,本官换身衣服,六郎每天这么早来,辛苦了。”

欧阳戎路过燕六郎身边,把额外多买的那块油麻饼塞进他怀中,飘洒而去。

燕六郎忍不住看了看自家明府背影,咧嘴笑了下,剥开油纸,啃起热饼,小跑跟上。

其实对于欧阳戎为官风格的转变,一直跟在身边的燕六郎,感受才最为明显。

记得在龙城的时候,明府风格大刀阔斧,事必亲为,喜欢与老百姓打成一片,经常就地视察,在龙城百姓面前露面,嗯,收了不知多少腌萝卜。

那时候,龙城百姓们还给明府取了“萝卜县令”的外号。

可来到了浔阳城,明府却突然换了另一种风格,像是整个沉浸下来了一样。

减少了当众露面的次数,行事都很低调,更多的是像今早这样一个人默默逛了早市来上值。

起初燕六郎以为是当时有王冷然等不怀好意的敌人在,明府在低调蛰伏。

可是后面王冷然和卫氏的人都被明府一一“熬死”。

到了现在,刺史位置易之,江州大堂全都是他们的人了,江州之地的权力也都掌握在了明府手中。

可明府依旧保持这副低调少露面的作风。

燕六郎起初不解,还问过明府。

他记得,明府当时只回答了一句:

“浔阳城和龙城县不一样,治理一州和治理一县之地也不一样,一县与一乡之地更不一样。”

燕六郎记得自己当时脑抽,多问了一嘴:“那治理一国呢?”

明府当时走在前面,好像是笑语了句:

“这可不兴治啊,不过硬要说的话……”

燕六郎聚精会神,本以为明府会来一句书上常说的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却没想到,他笑语过后只丢下寥寥四字:

“大象无形。”

燕六郎当时一知半解,这些日子,他反复揣摩。

直到双峰尖大战后的这段日子,他遵循明府定下的规矩,墨守陈规的主持城中事务,亲自上阵,发现民生恢复的极快,两月时间,浔阳城愈合了大佛事件的伤疤,恢复了往日繁华,甚至更胜以往。

而浔阳城内,近来渐渐兴起一片赞扬之音,赞扬任上的年轻刺史不爱折腾,长治久安。

虽然很多百姓都不曾见过年轻刺史的面,但都能确切感受到他上任之后,官府“事少”了很多,而天下闹的沸沸扬扬的造佛事件,明明江州也是主角之一,有一尊东林大佛要落地的。

可直到后面“东林大佛”都莫名倒塌了,等待雷霆风暴的众人,始终不见年轻刺史有什么折腾的活计,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就像是孩童们在冬天堆的雪人倒了,任由它融化,各回各家,无事发生一样。

毫不折腾。

硬要说它“懒”,似乎也成立,但要说喜不喜欢这样的刺史和官府,那肯定喜欢,巴不得如此。

这下子,江州刺史的风评瞬间发酵,就连远在扬州的百姓们都开始耳闻,知道了江州有一位为女帝建造大佛都没怎么劳民伤财的“不折腾刺史”。

燕六郎彻底心悦诚服。

眼下,燕六郎先是吩咐了手下带李、方二人来正堂,旋即跟上了欧阳戎脚步,禀告了下这“不折腾美名”舆论的事。

走在前面的欧阳戎只是“哦”了一声。

“明府,这就是书上说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欧阳戎进门前,回过头,一本正经的纠正:

“瞎说,双峰尖、浔阳石窟、星子坊改造,这些功绩还不算大吗,这难道不是赫赫之功?”

自卖自夸的说到一半,他自己都笑了。

没再开玩笑,回过头,步入正堂。

“明府。”

燕六郎忽然喊道。

“怎么了?”

欧阳戎迈出的脚步微微停在空中;

燕六郎安静了下,笑说:

“所以说,明府这次修养暂退的事,咱们也不声张对吗,不需要让满城百姓知道?”

“嗯,一切照旧。”

“好。”

燕六郎转身离开。

正好有小吏带着李鱼、方抑武前来,双方各打了声招呼,擦肩而过。

燕六郎回头瞧了眼背对大门整理作案的年轻刺史背影。

其实他刚刚突然开口想问的是,明府以后若是去了洛阳为官,是不是也和龙城为官、浔阳为官作风不同,那会是如何的“大象无形”呢?

蓝衣捕头离去后,正堂内,

欧阳戎接见了李鱼和方抑武。

李鱼还是老样子,富态面善,弯腰行礼。

欧阳戎偏头,先是问他:

“李兄怎么不直接去槐叶巷找我?或是跟着元长史来,跑去托十三娘作何?”

李鱼摇头:

“公子是忙大事的人,草民之事只能算是小事,岂能随意叨扰公子。

“草民去找裴夫人,也只是想问问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草民想为公子、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欧阳戎劝了句:

“监察院那边已经撤了你的罪状,已经没有女官看守你了,你现在是自由之身。

“若想留下,寻一份事做,有倒是有,但你可想清楚了,云梦剑泽现在与朝廷势不两立,你此举等同站队,或许会连累你小女儿李姝。”

李鱼沉默片刻,摇摇头:

“非也,草民没有归顺朝廷,想跟随的是公子您,想做的是有益江南百姓的事,并非是与剑泽和元君为敌,更何况元君继承人、越处子阁下与您……”

李鱼凝视了一眼欧阳戎,眼神有些复杂,停顿了下,改口道:

“嗯,草民也相信,二女君她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小女李姝跟着她,不会有什么事。

“草民只望……有一天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公子能看着草民微薄情面上,放过李姝。”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用说的这么远,你女儿还未及笄,懵懂无知,算是被人裹挟,哪怕按大周律来,也不会祸及她,你姑且放心。真有那么一天,也只算是你救女儿脱离‘虎口’。”

李鱼深呼吸一口气:

“已无遗憾,多谢公子,草民一定尽犬马之劳。”

欧阳戎又宽慰两句,目光投向了方抑武。

后者连忙抱拳:

“草、草民与李员外一样,也想为公子、为百姓做事,不过草民自知曾有过错,虽公子没再追究,但草民内疚,与贱内商量良久,前来赎罪,希望戴罪立功。”

欧阳戎瞧了眼他:

“方员外言重了……对了,你家两位千金呢,何在?”

方抑武重重抱拳,带些笑意道:

“这俩丫头又跑出去了,不过这回,她俩不算私自离家出走,俩丫头是很诚恳的先和草民与贱内商谈,得了允许,才出门的。”

看见欧阳戎面露好奇,方抑武挠挠头道:

“公子此前不是派人来问,草民这边有没有云梦剑泽消息或渠道吗,那些渠道都已封闭,包括俩丫头手里的云梦令,也找不到地方联络云梦剑泽了。

“此前和公子发生过的误会,她们说有些过意不去,关于越处子阁下的事,她们俩想帮帮公子,这次离家,也是携带云梦令,去天南江湖打探剑泽情报,想看能不能借用云梦令入剑泽,帮公子联络越处子阁下。

“草民与贱内觉得,这次不算是胡闹,也就放她俩去了。当然,前提是让她们保证安全……”

方抑武滔滔不绝后止住,看了看欧阳戎脸色,小心翼翼问:

“明府,草民这边没做错什么吧,若是不妥,草民喊她们回来。”

欧阳戎摇摇头:

“没事,让她们去吧,不管能不能找到,这份好意,本官都心领了。”

方抑武爽朗抱拳:

“得嘞,公子!”

欧阳戎又勉励了下二人。

一盏茶后,他端起茶杯,抿茶送客。

李鱼、方抑武抱拳请辞。

刚走出门,方抑武突然刹住。

“对了,还有件事。”

欧阳戎和曦问:“什么?”

方抑武有些不好意思道:

“是袖儿和胜男出门前留了些话,想我转告给公子。”

欧阳戎点头:

“但讲无妨。”

方抑武回忆道:

“胜男她说……她想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与欧阳公子一样,能成为那个所谓的江湖上,那位光芒万丈的主角。

“阿母与长辈们苦口婆心的话,或许也都是对的,但,也没必要丧气,心中的那个江湖,若不自己亲自走上一朝,只是让别人代过、听别人讲过,那多可惜啊。”

欧阳戎有些哑然。

少顷,他冁然而笑:

“不愧是方大女侠,说话都是叉着腰。”

方抑武诧异瞪眼:

“公子怎么知道,这丫头讲这话时是欠揍叉腰的?”

欧阳戎含笑不语,问:

“那方姑娘的呢。”

方抑武脸色有些犹豫:

“袖儿的话,短、短一些。”

欧阳戎见他藏藏掖掖,有点奇怪:

“什么话?”

“袖儿说……说……”

在儒衫青年好奇的视线、还有旁边李鱼的侧目下,一向大老爷们糙汉子的方抑武,竟有些扭扭捏捏的低下头,嘀咕出声:

“不见良翰误终身,一见良翰也误终身。”

——————

(Ps:月票抽奖正在进行中,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