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

这些曹叡留下来的才人,大半夜就被人榻上拉起来,集合到宫殿门前,有的连睡意都还没有完全消去。”

岂料桓范却是长叹,摇头拒绝道:

“某与大将军乃是同乡,有幸得到大将军的提携,这才得以出任冀州刺史。”

“如今有负大将军之托,已是愧极,安敢再接受太傅的好意?”

言罢,又对着司马懿长揖行礼:

“冀州各类图籍文书,某已皆尽封存于府库,只待太傅前去开启。”

司马懿一听到这个,顿时就是喜上眉稍。

有了这些东西,冀州一切,便尽在掌握中矣!

只听得桓范又是继续说道:

“若是太傅当真能不计较我先前之罪,看在我有微功的份上,请容我带着随从离去。”

“若是太傅不容我,我便自请去囚牢,以待朝廷下罪。”

司马懿一惊,失声道:

“桓使君这是何意?莫不成是要弃官而去,这,这,这岂不是让我成了罪人?”

按他设想中最好的局面,自然是让桓范留下,继续担任表面上的冀州刺史,以安抚冀州人心。

而自己则是安插亲信,徐徐暗中控制冀州。

如此,则可波澜不惊的完成冀州控制权的交替。

桓范的话,却是打破司马懿的幻想。

“某有负大将军所托,哪还有脸呆在冀州刺史之位?今日出来,早已悬挂官印于堂上,如今只想辞官归故里。”

司马懿也知道,桓范与曹爽之间的关系,确实非浅。

而这一次自己领军进入河北,已经算是与曹爽彻底撕破了脸皮。

更别说自己让人在邺城外历数曹爽的罪状。

想要让桓范留下来,怕是不容易。

司马懿长长叹息,惋惜地看向桓范:

“桓使君当真不愿意助我耶?”

桓范定定地看向司马懿,说道:

“太傅这是想要我入狱耶?”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让他留下来,那就只有囚禁他于牢狱之中。

“我安敢如此?”

若无正当理由,就拘一州刺史于狱内,那就真是与造反没有任何区别了。

“那太傅这是打算让我背大将军之恩,负同乡之义,让世人耻笑耶?”

司马懿默然一下,好一会才说道:

“我安敢如此?”

再次略作叹息:“那么,桓使君请便就是。”

然后又转身吩咐左右:

“传令下去,桓使君出入邺城,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按军法处置!”

“喏!”

“多谢太傅。”

“是我谢桓使君才是,不伤将士,保全士吏,实是心怀仁义。”

桓范面不改色地摇头:

“某从此就不再是冀州刺史了,不敢再有使君之称。”

言毕,对着司马懿再行一礼,转头招呼随从,离开邺城。

但见其队伍浩浩荡荡,不下三百人。

其间甚至还有人牵着十数匹好马。

司马懿虽略感意外,但也没有深究。

毕竟这些年来,世家大族,豪右权贵,兼并土地之风,并没有随着大魏势衰而减,反而是越发勐烈。

比如台中三狗,人在许昌,犹敢借势吞洛阳皇家汤沐,并河内官府屯田。

其贪婪之心,可见一斑。

尽掠世间之财,接着自然是耽于享乐,奢靡无度。

桓范乃是出自沛郡龙亢县桓氏。

桓氏累世传袭《尚书》,可谓经学世家,世出公卿。

桓范虽说有清廉节俭之名,但名声这东西嘛……

司马懿看着这支长长的队伍,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色。

先帝欲抑浮华之士,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不过眼下还不是感慨这个的时候,耐着性子等桓范的队伍全部出城,司马懿就迫不及待地让人前往府库检查。

果见真如桓范所言,府库物资,图籍文书,皆被封存得好好的,并无故意损坏。

司马懿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桓元则没有骗我,图籍皆全,看来这冀州土地丁口,尽入于股掌之中矣!”

想起自己困于河南河内这么些年,既要全力挡住西贼,又要求粮于东奸。

有谁知道这其中的憋屈?

现在好啦,现在好啦!

饶是司马懿老谋深算,但当他拿起一册图籍,一只手用力地在上面拍了拍,满脸已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

只要控制了河北,从此就再不用受制于奸人。

可谓是鱼脱网罟,跃入大河,从此自由矣!

桓范走了虽然有些可惜,但他也算是识趣,悬挂官印于堂上,作出辞官归里的模样。

如此自己就不会被说成是驱赶朝廷命官,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大不了再上书朝廷,请朝廷再另派刺史主政前来就是。

至于自己嘛,在刺史到来之前,为了防止西贼趁机东进,自然是要辛苦一番,代理冀州之事了。

只是自己兵入邺城,除了是孤军伐贼,不得已退守冀州。

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讨曹爽之罪。

而曹爽之罪大者,莫过于辱及先帝。

想到这里,司马懿又连忙唤道:

“来人,召集人马,随我前往铜雀苑。”

以前铜雀苑的守门吏,可算得上是个清闲安逸的职位。

谁料到这些日子以来,简直是遭受了最大的危机。

眼看着桓使君领人夜闯铜雀苑,还不知自己将要受到什么样的连累。

此时再看到太傅领着人马过来,守门吏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偏偏职责所在,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小人拜见太傅,不知太傅前来,呃,可是,可是有什么事?”

面对这位有些战战兢兢的守门吏,司马太傅可就比桓使君和蔼可亲多了。

“无须如此,我此次领军前来,乃是讨奸人,振王室。听闻曹爽私纳先帝才人,还敢藏于武皇帝所建的铜雀苑中。”

“此等行径,简直就是藐视皇室,践踏皇权,称之为逆贼臣子亦不为过。”

“故而我此次前来,就是要揭露逆臣之倒行,清王室之污垢。”

守门吏一听到这里,顿时就是冷汗淋漓,双腿发软,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嗯?”

司马太傅看到对方这个模样,心里敏锐地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何故这番模样?”

“太……太……太傅饶命!”

守门吏的牙齿在格格地上下打架,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小人,小人只是个守门的,这禁苑里头有什么,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原来如此。”司马懿摇头失笑,“吾又没说要为难于你,你何致于此?你且让开,让吾进去。”

守门吏双腿俱软地挪开身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有一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正要越过守门吏的司马懿,顿时又停下脚步,“何事?”

“桓使君,桓使君在三天前的夜里,曾带了大批人马,闯入铜雀苑……”

话未说完,司马懿就勐地瞪大了眼,眼珠子有如死鱼般地突出。

原本和蔼可亲的神色,立刻消失不见,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

“你说什么!”

仿佛是不敢相信耳中所闻,他又重复了一次,“你再说一遍!”

“桓使君,三天前的夜里,也曾带了大批人马……”

“混帐!”

司马懿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带人直冲进了铜雀苑。

三天时间,莫说是那五十七个才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地上的血迹,都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司马懿站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呆愣许久,突然拔剑而出,勐地砍向身边的柱子,有些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

“桓范匹夫,安敢欺我!”

没错,拿下邺城,是自己此行最大的目的。

但若是手头没了曹爽的的罪证,那自己此次兵入邺城,就少了一大半大义。

大意了!

桓范匹夫,这么多天来,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全是为了麻痹自己!

亏自己还想着让他留下来,继续担任冀州刺史。

怪不得他跑得这么快!

太大意了!

自己筹谋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兵不血刃拿下邺城之事冲昏了心志,一心只顾想着接收冀州,却是没有心情考虑其它。

“太傅,要不要立刻派人去追?”

左右看到太傅如此,连忙上来建议。

“追!当然要追,务必要把他们全部追回事!”

“喏!”

亲信急匆匆地离开后,司马懿却是颓然地坐到殿前的台阶上。

虽然下令要把人追回来,但司马懿知道,若是桓范有心要跑,自己现在才派人去追,十有**是不可能追回来了。

毕竟打开府库,查看图籍耽误了这么久,前来铜雀苑又耽搁了一些时间。

再想起桓范队伍里的那些好马……

“匹夫这是早就预谋好了啊!”

司马懿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不但帮曹爽销毁了证据,甚至还给自己设了一个局。

若是寻不到曹爽送至邺台的先帝才人,曹爽就可以以反诬之罪声讨自己。

没有了大义,或者说,大义不足,那么就算自己领军进入冀州,本是情有可原。

但擅入邺城,同样也会成为他人口实。

“桓范匹夫之用心,殊为恶毒,简直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司马懿眼里凶光闪烁,“若是当真能擒拿住此人,断然不可留之。”

“留之,则必会成为曹爽之智囊,后患无穷。”

虽然被桓范摆了一道,但司马懿终究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物。

他呆坐在地上,很快就收拾了自己情绪,重新思索了一番,开始考虑如何面对日后可能出现问题。

眼下控制冀州已成定局,以后回旋的余地就会大上许多。

而北方的幽州与许昌那边的联系,也将会被自己轻易切断。

司马懿目光一闪,又喝道:“来人,备笔墨!”